“你能給我介紹工作嗎?”在原特區外的製造工廠,為搵工而四處奔波的外來工們向記者發出這樣的求助。而另一邊則是廣東省人社廳發佈的珠三角用工近況,乍看之下令人錯愕:“對比珠三角其他城市招工難的情況,從絕對值上說,深圳用工缺口最大,截至上月26日,缺口仍高達15萬人”。
  招工難和找工難的尷尬狀況仍在深圳延續。
  日前,國務院農民工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楊志明指出,當前招工難,一是普工,反映的是農民工供給的有限性;二是技工,反映的是轉型升級過程中,中高級技能人才的短缺。今年年初,深圳市人社局就業促進處處長高祖明亦證實,深圳用工缺口仍以普工為主,集中在寶安、龍崗和龍華新區的製造業和服務業。
  “目前80後、90後已經占到農民工的70%以上,和老一輩相比,他們的訴求由‘進城掙錢,回鄉發展’轉變為‘進城就業、融入城市’;由過去足額支付勞動工資,向參加社保轉變;由過去要求改善勞動條件,向要求分享企業經濟效益和城市發展成果轉變”,楊志明說。
  去年南方日報曾經推出反映節後用工微觀故事的“搵工日記”和“招工日記”,今年我們繼續把目光投向那些構成深圳打工主力的新生代農民工——他們想來深圳尋找什麼?他們憑什麼留在這裡?在龐大勞動力的需求之外,深圳是否可以為他們提供安身立命的寄居之所?種種疑問背後的個體故事,或許能為決策者和用工者提供答案。
  撰文:
  南方日報記者 劉昊 昌道勵
  策劃/統籌:呂冰冰
  “想去工資高,
  守法律的工廠”
  預期:他們為什麼而來?
  在龍崗李朗的一家皮具廠門口,來自江西的李平停留了很久,看著招工廣告抽了5根煙。看到拿著花名冊的人走過來,他興衝衝拿出身份證,和一群提著蛇皮袋的人一起進工廠面試,沒多久又沮喪地走出來。“他只是看看我的手,就沒有要我”,李平伸出了左手,他的食指少了一整截。那是10年前在深圳一家工廠做模具時,因為夜班疲勞打了瞌睡,被80噸重的機器壓掉的,“那時候什麼也不懂,也不怪工廠”,他說,“現在這些工廠都挺正規的。”
  儘管搵工過程很不順利,但李平一直說:“我很喜歡深圳,這裡特別好”,身旁的老鄉也連聲附和。前年李平曾經短暫地離開過深圳,那是在回老家過完春節後,“看到離我們鎮上很近的工廠打出的橫幅:‘回家打工吧,親人等著你’,我就不想回深圳了”。他直接進了那家製造廠,連留在深圳的鋪蓋和襖子也送給了一起打工的兄弟。可是才一年的時間,李平又萌生了回深圳的念頭。“感覺深圳這邊工廠更正規,好像也習慣了城裡的生活。”
  對李平來說,在深打工最愉快的經歷,一是周末坐很久的公交車去東門老街,“給家裡人買衣服鞋子,又便宜,又好看”,二是給家裡匯錢,“2009年到現在,我和我弟一起在深圳攢了10萬元,給家裡蓋了兩層房子”,他說,“第二層房子還等著錢裝修,還有3萬元錢要還給親戚,所以我們一定要留在這裡,繼續賺錢”。
  “最近兩年,不少老員工回了老家,又提著衣服被子回來了”,沙灣一家製造工廠的人事科長老胡向記者證實,在“回鄉熱”之下,工廠卻出現了返深務工的工人。一些回來的老員工告訴他,家鄉的企業不太遵守勞動法,生產管理模式也不好。另一方面,“家裡親朋好友的關係錯綜複雜,回家花錢如流水,不像在深圳這麼能攢下錢”。
  口述:“只想儘快融入這個城市” 口述者:小軒(化名),1994年出生,來自廣西 2014年2月25日 星期二 晴
  現狀:剛找到一份與專業相去甚遠的工作。大專學的是基建,因為不想再過電子企業的流水線生活而離職,剛進入深圳一家百貨公司,雖然現在做防損員的工作,但未來希望能從事銷售。
  今天運氣好,在深圳市職介中心第一個面試,別人就要了我,是百貨公司防損員,就是在商場防小偷,每個月工資2000多塊。以前我在廣州至少能拿3000元。但剛在深圳起步,薪水少點不要緊。
  面試我的人跟想象有好大的不同,沒有刁難我,態度很好。我的性格很多變,有時隨和,有時特別固執,我應該去學習這種比較圓滑的聊天方式。我特別想學會跟人溝通,所以目標是在深圳找銷售、餐飲服務業之類的工作。
  我要工作的百貨公司還沒裝修完,正式上班要等到6月。這段時間主要做監工,督促裝修工人做事。講句真心話,這幾天我都還在觀望,看朋友那邊有沒有更好的工作。我也知道,這種狀態不能太久,邊上班邊想著找下家,這不好。
  一年多前我在江西讀大專,讀基建專業,畢業以後第一份工是維修安裝,在廣州一家生物科技工廠。每天坐在椅子上,只有兩隻手在做事,嘴幾乎不動。如果不是談工作,根本說不上三句話。三四十歲的廣東同事講普通話,我聽都聽不明白。
  我不想再做這一行。後來朋友介紹我來深圳,做高檔運動產品的銷售,我就離開了廣州。來了之後,崗位卻沒有了——所以我覺得深圳的節奏真是快——只好去人才市場搵工。專業不對口,只能找基層工作,對學歷和經驗要求沒有那麼高。
  來深圳打工真的好似一個偶然。之前總覺得這種繁華大都市,自己十年內都不想進入。我老家在廣西,是一個小鎮,生活好慢,鎮上的人都中意慢節奏。深圳真是個快節奏的地方,坐公交車,周圍的人都在打電話,聊生意;在路上走,人人都走得比我快。
  但現在,深圳給我最大的感覺是,講普通話的人比廣州多,人都好熱情,好豪放,好直爽。廣東這邊大城市,本地人都有點優越感,講廣東話的人會覺得講普通話的人是來自己的地盤淘金的。雖然我從小講廣東話,但我好不喜歡那種排外的感覺。
  我現在只想儘快融入深圳這個城市,最近走路都會逼著自己走快點。
  “沒技術,
  找工作像沒頭蒼蠅”
  困境:他們找工作害怕什麼?
  “你能給我介紹工作嗎?”湖南人許華(化名)嚼著檳榔,逢人就問這句話。上月25日,許華剛滿33歲,和小舅子、二表弟、二表嫂以及懷孕三個月的妻子一起出發,想來深圳找個工廠打工。五個人跑遍了龍崗的沙灣、南嶺和李朗工業區,他們挨著廠房看招工啟事。身上的1000元就快花完了,幾個人的工作仍然沒有下落。
  對許華和許多老鄉來說,找工作最主要的方式還是靠“沒頭蒼蠅一樣地到處跑”,有時候也靠老鄉介紹,他們幾乎不去人才市場,對政府主辦的免費人才招聘也一無所知。“我們都是提著行李到處跑,聽說哪裡有招工,就去哪裡”,他說。這樣的方式畢竟滯後。前天許華聽老鄉說,下李朗的工廠在招人,昨天一大早奔過去,那家工廠已經招滿了。
  “工作還是有的,但工資太低了,兩千多塊不願做,工資高的不要我”,許華有些惆悵。之前夫妻倆在南嶺的兩間工廠打工,一個做電子,一個做五金,為了打工曾有五年沒回家。妻子秀清(化名)提起為過春節而辭工的事略顯懊惱,“還是我們那裡好。”她說。“你們那邊是哪裡?”記者問她。“就是我們南嶺,工資高,好工廠也多”,她的語氣頗為懷念。
  說起來深圳的理由,受訪工人們說得最多的就是“工資高”和“講法律”。然而工人們面對的另一個現實是:願意招他們的工廠都無法給他較高的工資。而根據廣東省人社廳的統計,目前反映“招工難”的企業招聘月收入約為普工2000—2500元、技工2500—3500元,與多數求職者的預期相比普遍低500元左右。
  “現在外貿加工不好做,上游企業也在壓我們的價格,我們只能控制用工成本”,龍崗區一家鞋廠的人力資源部負責人告訴記者,“公司的工廠已經慢慢向越南、柬埔寨轉移,低端的崗位會越來越少。”
  令許華和秀清感到擔心的是,開得起高工資的工廠已經不招收他們這樣初中學歷的工人。龍崗區多家製造工廠的負責人告訴記者,目前工廠主要缺的是技術工人,“生產的產品附加值比較高,我們才能開得起工資”,上述鞋廠的負責人說。
  “我的文化比較低,沒什麼技術,但我還是願意來深圳,如果沒找到一個月3500塊的工作…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”,許華在一家手袋廠門口踟躕了許久,而後猶豫著說:“找不到,只有打包回家,如果要讓我花錢學技術,我恐怕不行,我現在生活負擔太重了。”
  “缺乏技能是農民工成長為現代產業工人的主要障礙”,國務院農民工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楊志明表示,政府有關部門正在實施農民工技能提升計劃,“到2020年,使新生代農民工都能夠得到一次政府補貼的就業技能培訓,基本消除新生代勞動力無技能上崗的現象。”
  口述:“深圳在轉型,我也要轉型” 口述者:陳朋(化名),1989年出生,來自湖北,大專學歷 2014年3月1日 星期六 多雲
  現狀:狀態:正在搵工,曾做過5年的流水線工人,因為富士康製造部搬遷而有了一份危機感,於是辭工,現在想找一份“有前途的工作”。
  我在富士康做了快5年了,一直在流水線上待著。過年前,我在的製造部搬到寧波去了,我可以跟著去寧波,也可以留在深圳,去其他的製造部。當時我想,我不能再做流水線工人了,我要找一份有前途的工作。
  我想找銷售工作,或者去別的公司當工程師。銷售多好啊,根據業績來定工資,做得多賺得就多,能激發人的上進心。工程師我也做得來,我之前在富士康做過電子製造,也有電子通信的大專學歷,上手應該很快吧。
  不管做哪一樣工作,對我來說晉升和發展的機會最重要。工資嘛,跟原來持平就好了,等熟悉了再看有沒有機會漲一點兒。我底薪最低時候,每個月是1200塊,後來漲到2400塊,加班多的那個月可以拿到4000塊,少一點就拿3500塊左右。
  流水線的十幾道工序我都乾過。一塊玻璃怎麼變成手機屏,電子元器件怎麼組裝,檢驗產品質量怎麼檢驗,這些我都懂,都會做。一個車間幾百號人,一天下來要做幾千個、上萬個產品,你想想看,就是那樣的工作強度,蠻累人。
  前幾年我在富士康得到了一個升職的機會,成了工作組的基層管理員,手下有40多個工人,但我沒啥成就感,反而慢慢有了危機感。我剛來廠里的時候,一個車間的工人有上千號。後來深圳搞轉型升級,製造部門都陸陸續續搬走了,一個車間里只有四五百人,留下來的人很多都是做人力資源和設計的。去年年底連我所在的製造部也搬走了。
  我這個人蠻愛學東西。我星期六晚上會到清湖社區學校練吉他,平時還去聽電腦課——雖然社區里上的電腦課都太基礎了,但也不妨聽聽吧。深圳這個地方太需要知識了!現在還感覺自己是個過客,工資不高、沒保障的話,怎麼變成深圳人呢?等學會一門手藝,我也許就可以再轉型了。
  訴求:他們憑什麼留下?
  “能吃好玩好,
  有機會學習,
  有時間休息”
  春節後剛開工,深圳聯創科技集團的工人就回來了九成,如今員工基本都來齊了。在這家公司製造部經理王海看來,生活和工作條件比較好的工廠基本不會缺工,“深圳缺的是傳統的註塑廠、服裝廠和手袋廠的底層工人”,因為“三點一線的枯燥生活已經沒法滿足新生代農民工的需要”。
  多年參與工廠的招工,王海對“新生代農民工”這個群體頗有體會,而現在這家企業的一線工人也大都在18到30歲之間。“25歲以下的工人看重工作環境和娛樂設施,不想太累,只要養活自己就差不多了,來應聘愛問的是能不能吃好玩好、有沒有時間休息,”他說,“25到30歲的工人對賺錢更加渴望,也願意做辛苦一些的工作,但他們需要工廠周邊有很好的配套,可以讓他們的孩子讀書。”
  與原特區外其他電子工廠相比,聯創的一線崗位工資只能算中上——底薪緊貼著深圳月最低工資標準1808元,加上津貼和獎金,平均工資在3500元上下。而比起工資,這裡的工人們更看重生活設施和企業文化。去年,一位年輕工人從其他工廠跳槽過來,儘管這裡的工資比那邊低300多元,他的理由是在這裡“可以打球,可以看書,還可以散步”。
  為了留住工人,這家公司建了夫妻宿舍、幾千平米的文化活動中心、幾個燈光球場;還建了圖書館對接深圳市圖書館的資源,工人在這裡借書可以統借統還。每一年的入學季,企業領導還出面幫員工協調就學問題,“爭取把員工的子女都安排進公立學校”,王海說。
  “員工們最看重的還是學習和向上流動的機會”,王海說,這家公司有80%的中層幹部來自一線工人,而他本人也是從基層崗位做到管理層的,這給了許多一線員工希望。每個周末,這家企業還有一個熱鬧的去處,從龍崗區黨校和大專院校來的老師會來給工人們上課,在這裡上課可以拿到大專學歷,公司負責其中一半的學費。
  “許多新生代是在用手機看新聞,或者學知識”,昨日全國“兩會”期間,廣東團農民工代表易鳳嬌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這樣表示。在她看來,“多數新生代農民工還是非常陽光、積極、上進的”,“他們非常渴望學習能提升自己工資待遇的各種技術技能;想有和諧人際關係、融入工友圈的年輕人,還非常渴望學習人際溝通技巧。”
  口述:“自費學習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”
  口述者:李貞(化名),1994年出生,職中畢業,來自湖南
  2014年2月28日 星期五 晴
  現狀:正在搵工,之前因為家裡還要供養弟妹,沒能參加高考,如今苦於學歷不高,在深圳無法找到工作,想要通過自考提高學歷,卻不知道如何努力。
  最近我都在找工作,我想在深圳留下來,想提升自己,怎麼辦呢?自費學習吧,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。前段時間打算自考,但又覺得蠻迷茫。去哪裡上課詞裁詞椋空嫻穆悅!N疑賢伊撕芏嘧柿希切└ǖ際楹孟穸枷胱旁趺醋愕那悠咴影說拿罰靜幌醚∧囊槐盡�
  我是在深圳讀的職中。讀書的時候,特別羡慕這裡白領,我就天天想著能在城裡找個好工作,讓家裡的日子過得舒服一點。當年也是想著弟弟妹妹還要讀書,就沒考大學,哪知道現在深圳稍微好一點的單位,至少都要求大專以上學歷,工作不好找啊。
  上一份工作就在一家小公司做出納,工作找得也蠻倉促,不到一年就想換工作了。早上8點半到公司,花5分鐘搞衛生,然後更新公司網站,打報價單,把供應商和客戶的報價單拿給老闆簽字,再傳真出去。那裡升職空間不大,也沒有什麼正規培訓,學不到什麼。
  所以我最近想去大公司做財務,上一份工作每個月工資有3000來塊,下一份爭取漲個三五百塊吧。其實只要有正規培訓、有升職空間,再辛苦我都能接受。現在最大的願望還是多賺錢補貼家用,讓弟弟妹妹上學沒那麼大的經濟壓力。
  偶爾會想想家。深圳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很吵,在這裡要考慮的事情太多,讓人腦子累,心煩。以前我在農村的時候,鄉下趕集很熱鬧,和姊妹朋友一起打牌也很熱鬧,我都沒有覺得那麼吵,心裡是很平靜的。但我又想,深圳絕對是個可以讓年輕人成長的地方,只不過機會需要自己去爭取和把握。  (原標題:從進城掙錢到融入城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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